走了很大工夫,才到了坟地。寻着亡夫的坟头,见黄土已干,地下的草已蔓延到坟上,渐渐消失新埋的痕迹,立刻悲从中来,就坐在坟前地上,痛哭起来。大凡妇女啼哭,常是数数落落,夹叙夹议,有腔有调。尤其是哭丈夫,更能材料丰富,音韵悠扬。璞玉却没这种习惯,只像男子似的放声而哭,并不夹杂言语,不过心中却不断有所思想。先想到亡夫死得可怜,自己对不住他;再想死去的儿子和失踪的儿子,已经哭得柔肠寸断;最后又想自己身世孤零,处境艰难,和前途的绝望,以后只有佛火蒲团,了此余生。若有旁人听着,由声音的高低,便可测知思想的变换。她想到凄凉悲苦之处,更哭得声干气咽。
天上愁云遮住日影,地上悲风吹动草木。直哭了两点多钟,已经力气都尽,通身瘫软,伏在土地之上,仍自哀声呜咽。这时她胸中积郁之气,已发泄得差不多,本可以止住了。但她虽把该哭的都哭过了,却竟又有件可哭而不该在这里哭的伤心的事,乘她头脑哭昏,不能自制的时候,竟而溷入心中,把已近麻木的神经,重给刺激得兴奋起来,又哭了个难休难止。这件事便是她和警予的关系。在她心里,实是绝大牺牲,百年长恨,由良心和羞耻逼成的一件伤心的事。不过因为种种原故,她决意把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,绝不作重拾坠欢之想。然而她一想起警予,终不能无所眷恋。这就如同一个人受到巨大刺激,决意割舍家园,浩然长往,永不复归,已经毫无犹豫。但在临行之时,总难免回首眺望旧居,想到里面有种种牵连,无穷享用,以及许多值得纪念的事物,本来还可以回去享受,但是情逼势迫,绝不可能,只有忍痛前行。思量被自己抛舍的幸福和前途将要受到的凄凉,怎能不心酸肠断?璞玉对警予也是如此,想到他屡次把爱情和幸福供献到我面前,每次都横遭波折,辜负他的深心。到最末一次,我已经将要成为他的人了,不料丈夫又恰巧出现,我为要对得住久受苦难的丈夫,对他未免过于冷酷。哪知没几天便遇着意外的事,我丈夫竟遭凶死,我又成了孤零的人。到这时候,我固然知道警予旧情仍在,一定极希望和我重践旧约,但是我哪有脸面再去嫁他!虽然妇人首宜从夫,并不算我对他背约,只是我在丈夫生死未明之时,想要嫁他;丈夫一出现,立刻抛开他;到丈夫死去,又覥颜求他收纳,这未免太已反复。便是他能原谅,我自己也嫌没滋味。何况叫人看着,我这人多么无耻,所以就咬牙绝断,甘心抛弃幸福前途,和他永不相见。但心意虽已决定,出家的话也已对众表示,无奈对警予的恩义,终不能毅然忘却,每一思及,便觉蚀骨酸心。此际由哭丈夫而悲伤自己身世,由悲伤身世而想起警予,哀恸更甚。因为别的事都已经过去,也只落个痛悼,惟有警予却是生生割断,有着种种复杂的情绪,故而难过得分外厉害。她哭得嗓音全涩,气力全无,只伏在土地上,抖颤着作无声的抽咽。